隐秘的现代自阉者(eunuch)群体:当身体改造遭遇身份焦虑的极端表达
在互联网的幽暗角落,一个游离于主流视野之外的群体已悄然形成。他们不是历史课本中的宫廷宦官,也不是宗教仪式中的苦行僧侣,而是一群主动选择切除性器官的现代都市人。从硅谷工程师到东京上班族,从柏林艺术家到上海大学生,这场静默的身体革命正在挑战传统性别认知与医学伦理的边界。当我们将目光投向中文互联网,"北工大自宫事件"的猎奇讨论背后,折射出的不仅是性压抑文化的冰山一角,更是一个全球性亚文化社群的本土映射。本文通过爬梳跨国社群动态、临床研究案例与地下网络生态,试图解码这场极端身体改造运动背后的复杂心理图景——当性器官不再只是生理存在,而成为承载焦虑、欲望与身份认同的战场,人类对身体的掌控权究竟可以走向何方?
全球综述
现代自愿阉割者(自愿成为“太监”,eunuch)是一个存在于全球范围的小众群体。这些人主动选择通过手术或化学手段切除自己的睾丸,甚至阴茎,其动机多种多样 (1)。研究显示,一大主要动因是希望降低性欲,获得心理上的平静(所谓“太监的冷静”)。有受访者表示:“性欲导致的问题影响了我的工作和睡眠……性幻想就像上瘾一样无法摆脱。阉割后小弟弟‘退役’了,就不再造成困扰” 。许多人期待阉割后性冲动减弱,从而专注于其他生活领域。
除了压抑性欲外,还有其他复杂动因驱使一些男性选择自阉:其一,出于宗教或道德原因。历史上,不少宗教传统将禁欲视为美德,极端者甚至以阉割来表示忏悔或献身。现代案例中也有男性因深感性欲有罪恶感,而用阉割作为赎罪手段。例如有人引用《圣经》“若右手使你犯罪,就砍下来”的教诲,将自我阉割视为摆脱色欲的宗教行动 。其二,有些人担心自己的性冲动可能导致不当行为,甚至犯罪,因而以阉割来防止性犯罪的可能。一名受访者坦言,他曾有不当暴露癖和不良性行为史(童年还遭受过性虐待),最终选择阉割来杜绝再犯的可能,并表示“现在完全无性,对此绝不后悔”。其三,少数人在特殊的两性关系或性取向背景下选择阉割。比如,有人为了取悦伴侣而接受去势手术,以配合对方性欲降低的状态,甚至作为极端的情感承诺。在一例BDSM(施虐受虐)关系中,一位顺从方男性把阉割当作对主导方的“爱的礼物”,称“我如今成为真正的‘妻子’(指阉割后扮女性角色),睾丸已经献给他作为纪念品” 。还有人纯粹因为性幻想和好奇心(所谓阉割癖,一种恋物癖式的冲动)而阉割,直言“就是想把命根子切了玩玩” (1)。
需要强调的是,现代自愿阉割者并非都是跨性别者,尽管有一部分人的经历与跨性别身份有关。一些男性最初产生自阉念头时,源于对女性身份的向往或对自身男性身份的不满。早期研究将这类动机与“性别认同障碍”相关联 。但有调查发现,多数自愿阉割者并不想变成女性,而是“摆脱作为男性的一些属性,又不想成为女性”。正如一位受访者所言:“我从没想过做女人,但我也不喜欢做男人” (1)。对这部分人来说,理想状态是在传统二元性别之外,成为一个“第三类别”的中性性别。学者将这种现象称为“Male-to-Eunuch (MtE)”,即男性转变为太监身份 (2)。遗憾的是,当前主流医学并没有针对“男性-太监”的正式诊疗标准或支持路径 。这意味着,这些人往往无法像跨性别者那样,通过正规医院获得去势手术,只能在地下途径自行实现愿望 。
另一个值得注意的驱动力是与身体完整性认同障碍(BIID)相似的心理因素 。一些自愿阉割者报告说,他们对自己的生殖器官有强烈的排斥感,觉得“下体的那一部分不属于自己”,视之为身体上的累赘 。这种感觉与BIID中的“身体部位异化”如出一辙——就像有些人执意要截肢健康四肢一样,他们坚信阉割才能使身体感觉完整 。有受访者形容:“我的阴茎看起来就像不属于我。我巴不得把那玩意儿整个除掉” 。这类人常在阉割前就表现出自我伤害倾向,尝试过用绳索、胶带等方式束缚或毁坏生殖器 (1)。部分人被心理医生确诊为BIID,阉割被他们当作矫正“身体错置感”的手段 。
全球范围来看,现代自愿阉割的人数极少且隐蔽。然而,互联网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彼此联系和交流经验的平台。在英语世界,Eunuch Archive(太监档案论坛)是最知名的线上社区。据报道,该网站拥有数千名注册成员,包含多个讨论板块,话题范围从安全阉割方法到阉割后身体和心理影响等 (3)。学者在2008年曾于该论坛发布调研问卷,短时间内就收集到3000多份回应,其中近百人自述亲手为他人执行过去势手术(俗称“刀手”或 cutter) (2)。由此可见,一个跨国界的隐秘社群借助网络形成。这些在线平台一方面让有此倾向的人获取信息、寻求支持,另一方面由于内容敏感,也往往带有私密、地下的色彩(论坛主页即警告包含可能令人不适的成人阉割内容) (4: The Eunuch Archive - Welcome.)。
历史上,自愿阉割并非现代才有的新奇现象,而是有着悠久而多样的背景。在许多古代文化中,宗教和社会因素孕育了阉割的传统。例如,在印度和巴基斯坦,历史上一直存在被称为“印度劁人(Hijra)”或“跨性别圣人”的群体,他们通常透过阉割来获得第三性别身份,在宗教仪式和民俗中扮演特殊角色 ([PDF] The Castrated Gods and their Castration Cults)。这种出于信仰的自愿阉割习俗一直延续至今——有学者指出,“将阉割作为宗教实践的现象一直持续到现代,在印度等地公开进行,在其他地区则秘密地存在” 。又如18-19世纪沙俄时期的“斯科普兹派”(Skoptsy),是一个极端宗教派别,要求成员包括男性自阉、女性切除乳房,以求灵魂纯洁和灵性上的“无性别” 。这些例子表明,自愿阉割背后的动机与文化环境息息相关:有的是为了服侍皇室(如中国古代阉人多出于生存或仕途考虑,并非自愿,但也有穷人主动净身求宫廷职位的传闻),有的是为侍奉神明或追求来世救赎,有的则为了解决内心的冲突。进入近代后,随着医学伦理和法律的发展,多数社会对非医学需要的阉割持强烈否定态度,自愿阉割逐渐转入地下。但如上所述,在互联网时代,这样的群体重新找到了交流空间,并以全球性的亚文化形式存在。
中文社群动态
在中文互联网和社群中,有关现代自愿阉割者的讨论相对少见,但并非不存在。由于文化与法律因素,中国境内没有公开的“自愿太监”社群,讨论更多以匿名方式出现在论坛、社交媒体或问答平台中,往往是借由新闻事件或特定话题引发。总体而言,中文社群对待此现象的态度以震惊、好奇、戏谑乃至批判为主,很少有公开表示认同或支持自阉行为的声音。
近年几起与“自宫”相关的话题事件在中文互联网上引发热议。例如,2020年9月,有传闻称“北京工业大学一名男生因性欲干扰学习,在校内厕所挥刀自宫”。此事一度登上微博热搜,引起广泛讨论。尽管事后真伪未有官方证实 ,网友们的反应足见大众心态。当有人在知乎上提问该事件真伪时,自称知情者的网友回答确有其事,并透露该男生是因为考研压力大且性欲过强,一时走极端所致。许多网友对这样的极端做法感到不可思议,调侃道“现在的学生为了学习也太拼了吧”。有人感叹其胆量:“太勇了…” (意即“胆子太大”),也有人反思社会导向,质疑“是不是受了‘男德’毒害?” (调侃是否受所谓教导男性禁欲自律的极端思想影响)。还有网友担心这名男生可能患有抑郁症等心理问题——知乎帖子中就有人提到,有抑郁症患者曾切掉自己的命根子,所幸及时手术接上 (5: 网传北京一大学生在厕所“自宫”切丁丁,称性欲影响学习(视频/组图) | 今日悉尼)。这一事件在中文社交平台上引发了对性压抑教育和心理健康的讨论。一些网民将之与百度“戒色吧”现象联系起来,认为当事人的极端行为类似戒色群体中过度压抑导致的走火入魔 (6)。一篇豆瓣日记指出:不少年轻人在错误观念影响下,把正常的性欲视为洪水猛兽,幻想戒除欲望就能换来成功,结果往往适得其反。
另一起引发中文社群热议的事件是2022年黑龙江裸男当街自宫。据媒体报道,一名男子全裸行走在乡间公路上,突然当众自行割下生殖器,场面血腥骇人。围观村民目睹后大声惊呼“这人病得不轻啊,快走!”。该视频在网络上传开后,网友纷纷发表震惊和调侃的评论: (7: 慎入!欲练神功必先自宫?裸男当街自砍生殖器,“血蛋”应声落地,吓坏目击的乡民(视频/组图) | 今日悉尼)“看着都疼!”(光看都觉得疼),“欲练神功必先自宫?”(引用武侠小说《笑傲江湖》的经典台词,意指难以置信),“好恐怖。”,还有人感叹“这年头什么怪人都有。”甚至戏称“卧槽,中国最后一个太监!”以及佩服地说“牛逼啊。”。这些五花八门的评论既体现了围观者的痛感共鸣,也包含着典型的互联网黑色幽默。许多网民以调侃的方式来消解对于如此极端行为的震撼,有人把当事人比作武侠小说角色或历史上的太监,以诙谐口吻来讨论。本质上,这些反应流露出大众对自我阉割行为的不可理解,多数人将之视为奇闻逸事或病态举动,而缺乏同理心或深入探究其心理成因。
除了这些极端案例,中文互联网上也存在一些针对阉割话题的讨论帖和问答。例如有人在贴吧或知乎提问“阉割后性欲真的会消失吗”,或好奇古代太监与现代去势的区别。这类问题有时会得到科普式回答。有医学科普作者指出,仅切除阴茎并不能完全消除性欲,因为睾丸仍会分泌雄激素;而即便连同睾丸一并摘除,人的大脑仍然保留性欲中枢,情感和亲密需求也不会因此彻底消失。正如有文章比喻:“就算没有了丁丁和蛋蛋,该喜欢的人还是会喜欢”,性欲并非仅靠身体器官维系 (8: 男人没了丁丁,就会断掉欲望吗?自宫后是不是真的变女人|性功能|性能力_网易订阅)。这类讨论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澄清了大众的误解。例如,有网帖引用科学研究说明,动物阉割后寿命延长,并不意味着人类也应通过自宫来长寿 (9: 欲长寿,先“自宫”?雄性动物阉割后会延长寿命 - 生物谷)。总体来看,中文社区对“自愿阉割”的探讨更多停留在猎奇和科普层面,缺乏当事人现身说法的真实社群互动。在审查严格和主流价值观的环境下,中国并未形成类似西方那样的公开自阉者支持网络。相关讨论往往与性教育、心理健康、极端宗教或封建遗毒等议题交织,被作为反思社会文化的素材,而非对该群体本身的认同。
需要注意,在中文语境中,“阉割”“自宫”一词常被用于比喻,形容删减、自我牺牲或自我束缚等含义。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讨论的走向。例如有人把某些企业为了转型而放弃核心业务戏称为“自宫求生”。因此,当现实中真有人自愿阉割,往往被当作荒诞不经的笑谈来处理,而很少深入关注这些人背后的心理需求或支持网络。这凸显出中文社群与西方自阉者社区的一个差异:中文讨论较为外围和情景化,而非围绕当事人群体展开。这也使得中国的自愿阉割者(若有的话)难以公开寻求同好支持,只能隐藏在大众视野之外。
学术研究
针对现代自愿阉割者的学术研究主要集中在心理学、医学和社会学领域,以英语文献为主。研究者关注的问题包括:这些人的心理动因是什么?如此极端的选择背后是否有精神病理因素?阉割对其身心健康有何影响?社会和伦理层面如何评价这种行为?
心理学方面,多项研究探讨了自愿阉割者的内在动机和人格背景。一系列由Wassersug等人主导的调查在2000年代中期取得了突破性的发现。他们将受访者分为几类:仅有阉割兴趣而未必行动的(Interested),将阉割作为性幻想的(Fantasy),有强烈愿望将来实施的(Wannabe),以及已经实施阉割的(Castrated)。结果显示,不同人群在心理和性格特征上存在显著差异。例如,有阉割意愿或实践的人比一般仅兴趣者更可能对两性都产生吸引(双性恋倾向较高) (10)。同时,纯幻想而不真想阉割的人性罪恶感较低,而真想阉割者往往伴随更强的内疚和矛盾。各组的心理健康指标总体相近,并未发现阉割者有明显较高的抑郁或心理不适 ——这与直觉相反,表明自愿阉割并不一定意味着严重精神疾病,动机可能比生理影响更关键 (11)。不过,有阉割欲望的人报告童年创伤发生率更高:不少人在成长过程中遭遇过性虐待、情感虐待或父母的极端管教(包括被威胁阉割) (1) 。研究指出,童年创伤和强烈性羞耻感是日后产生阉割欲望的常见诱因 (10: Differences in the Psychological, Sexual, and Childhood Experiences Among Men with Extreme Interests in Voluntary Castration - PubMed)。例如,一些受访者回忆,儿时因被父母抓到自慰或“行为不检”,竟被拿刀相威胁,“再乱来就把它切掉” 。这种早年阴影可能种下了将性器官与罪恶痛苦相连的观念,成年后在特定压力下演变为自残冲动。此外,研究还发现自阉者群体常抱有强烈的自卑和渴望改变的心理 (6: 北工大自宫事件与戒色吧的反思)。他们往往对自身男性身份或性能力不满意,希望通过阉割达到某种理想状态(无论是精神纯净、专注学业,还是成为另一个性别)。这些心理动因复杂多元,但归根结底,并非简单的“疯癫”可以解释。
医学和生理方面,学者关注阉割对身体的长期影响,以及这些人如何适应生理变化。医学上一度认为失去睾丸的男性(无论因病还是自愿)可能出现抑郁、焦躁、性格改变等,因为雄激素骤减会带来生理和心理影响。然而,对自愿阉割者的观察表明:由于他们事先渴望并接受这种变化,反而较少表现出负面反应 (11)。一项比较研究甚至指出,自愿阉割者在心理和社交功能上“运转良好”,整体幸福感并未因阉割而降低。这与那些因前列腺癌被迫切除睾丸的患者形成对比:后者常因性功能丧失而痛苦沮丧,而前者多数对结果感到满意。可见,动机上的差异决定了对同一生理结果的截然不同反应。自愿阉割者实现了内心夙愿,往往感到如释重负,性欲降低带来的冷静令他们满意 (11)。当然,医学上仍会关注诸如骨质疏松、肌肉流失、代谢变化等阉割后的长期影响。一项针对太监的历史研究发现,阉割可能延长寿命但也伴有骨骼改变等副作用 (12: Skeletal effects of castration on two eunuchs of Ming China - J-Stage)。现代医学可以通过激素补充部分缓解去势后的健康问题,但许多自阉者拒绝补充睾酮,因为那违背他们降低雄激素的初衷。这种情况下,医生往往处于两难:既要顾及患者意愿,又要确保基本健康。不过,由于自愿阉割者人数极少,医学界对此缺乏系统临床数据,大部分认识来自于个案报告和对线上群体的调查。
伦理和法律层面,学者探讨了自愿阉割所提出的挑战:个人对自己身体的处置权应有多大?医师应不应该履行这样的请求?许多国家法律禁止无正当医疗目的的摘除人体器官。例如,西班牙在1983年以前曾引用反阉割的法律来拒绝变性人的手术请求 (13: 阉割 - 维基百科,自由的百科全书)。在医学伦理上,医生为健康人实施阉割被视为违反“无伤害”原则。然而,一些学者提出类比:既然跨性别人群可以在诊断后接受性别重置手术,那么对于“身份认同为太监”的少数人,是否也应考虑类似标准?目前尚无国家允许以满足心理需求为唯一理由的阉割手术。绝大多数自愿阉割案例发生在非正式场合,由当事人自助或找没有行医资格的人操作。这种地下行为非常危险,曾有多起因操作不当导致死亡或严重感染的案例。有研究专门调查了那些为他人执行去势手术的“地下刀手”群体。这些人本身很多也是自阉者,他们因为有经验且愿意帮助同好而铤而走险。 (2)调查发现,这些“刀手”通常具有一些共同特征:例如多数曾在农村长大,目睹过动物阉割;他们往往 outwardly 非常男性化,但曾有同性性经历;童年也受过性相关的创伤或威胁。这些发现揭示,自愿阉割者及其地下网络并非杂乱无章,而是有一定心理社会模式可循。这为心理学和社会学研究提供了线索,也有助于精神卫生专业人员提前介入那些有严重自残意念的人群。
总体而言,学术界对现代自愿阉割现象的认识仍在逐步深化。从早期将其视作单纯的性倒错或精神病态,到如今通过实证研究了解其多元动因和相对稳定的术后生活,这一转变有助于减少偏见。当然,由于样本有限,很多结论仍需谨慎。未来研究可能关注:文化差异在其中的作用(东方文化中的案例是否不同于西方?),长期随访阉割者的健康和社会功能,以及讨论在伦理上是否(以及如何)给予这群体必要的医疗支持或心理辅导。
社群组织与互动
尽管自愿阉割者人数稀少,他们仍通过各种方式形成了隐秘的社群组织和互动网络。正如前文提及的Eunuch Archive(EA)网站,就是该群体主要的线上交流平台之一 。在EA及类似论坛上,成员可以匿名分享心得,包括手术经验、术后护理、荷尔蒙变化感受,以及心理历程等。一位研究者描述该站点包含各种讨论版块,“话题涵盖从安全阉割的方法到雄激素剥夺对身心的影响” (3: Eunuchs Online | TSQ: Transgender Studies Quarterly)。这些论坛既充当支持小组(很多人在决定阉割前会上网寻求建议和精神支持),也包含大量幻想和文学创作(例如太监情色小说、空想故事等)来满足成员的精神需求 (14: Sadomasochistic erotica and the sexual response cycle: Insights ...)。由于主题敏感,这类社区通常要求注册,并对未成年人或无关者关闭。一方面,这保障了成员的私密性和安全感;但另一方面,也使得讨论可能走向封闭的“信息茧房”,强化某些人对阉割的执念。学者Jackowich等人指出,这些线上社区有自己的行话和文化,例如将准备接受去势的人称为“想阉者”(wannabe),把提供手术帮助的人称为“cutter(刀手)”等。正是在这些社区中,自愿阉割者感觉找到了“认同”:他们不再是孤立的异类,而属于一个理解他们的圈子。这种归属感往往进一步强化他们进行阉割的决心。
除了网上互动,线下的联络和互助在这个群体中也有发生。由于正规医疗体系基本不会为他们提供手术,自愿阉割者不得不探索地下途径。据调查,大多数人在论坛上交流一段时间后,会物色愿意帮忙实施手术的对象。有的是彼此交换信息,找到无执照的业余“术者”;有的甚至自己学习并为他人执行手术,从而在圈内获得名声成为专门的“刀手” (2)。一项对98位“刀手”的研究发现,他们很多本身也是阉割爱好者,曾通过非正规手术切除了自己或他人的睾丸 。这些人形成了遍布各地的地下网络:通过加密的联系方式或线下小型聚会互相联系。当某人下定决心时,可能会约见一位刀手,在旅馆房间或私人住所完成去势手术 (15)。例如2019年美国佛罗里达就发生一起案例:一名男子在家中为来自别州的志愿者实施阉割,不料术后出血不止报警送医,结果这位“地下医生”因非法行医被捕 (16)。类似事件说明,这种线下互助存在极大风险和法律隐患。然而,对于渴望阉割而又无法获得正规帮助的人来说,地下网络几乎是唯一选择。这个网络的存在也使我们看到社群内部的互帮互助精神:许多人完成阉割后,仍留在社区中指导后来者,分享自己的恢复经验,或者提供手术场所和器械方面的建议 (2) 。某种程度上,这样的社群功能类似于变性者社区中的互助,但因缺乏法律认可,隐蔽性更强。
值得一提的是,在一些特定文化中,自愿阉割者也会参与线下群体生活。比如前述南亚的Hijra群体,虽然与西方现代自阉者的背景不同,但他们在接受“涅槃”(阉割仪式)后往往集体生活,有自己的社群组织和师徒体系。这可以被看作广义上的自愿阉割群体的一种组织形式:以宗教或传统为纽带,成员彼此照顾,老一代“劁人”指导新成员如何在无睾状态下生活,并共同参与民俗表演或乞讨谋生 ([PDF] The Castrated Gods and their Castration Cults)。在中国古代,净身后的太监也曾形成庞大的宫廷群体,甚至有太监组织的行会和利益集团。然而现代中国没有延续这种社群形态,仅剩的太监在20世纪也逐渐融入普通社会。因此,当代自愿阉割者更多是松散的线上次文化圈子,不像某些传统阉割群体那样有稳固的线下组织。
总的来说,自愿阉割者社群的组织与互动具有以下特征:低可见度(对外人隐形)、高内部凝聚力(成员间强烈共鸣)、以及实用取向(信息交换和互助行为频繁)。他们依托现代通讯手段形成了一个跨地域的支持网络,在这里分享经验、寻找认同。从社会学角度看,这是在主流社会无法满足其需要的背景下,少数群体自发建立的替代性支持系统。这种社群一方面缓解了成员的孤独感和困惑,另一方面也可能强化某些极端行为的正当性,使成员更坚定地朝阉割之路走去。如何引导这类地下社群朝更安全、理性的方向发展,也是研究者和社会需要思考的问题。
与其他群体的关系
现代自愿阉割者群体在某种程度上与其他特殊群体有重叠或关联,包括跨性别者、身体完整性认同障碍(BIID)患者以及某些恋物/虐待倾向群体。探讨这些关联有助于加深对自愿阉割现象的理解。
首先,与跨性别者的关系最为明显也最复杂。许多自愿阉割者曾经探索过自己的性别认同问题 。有些人的自阉念头源自希望变为女性的欲望,但又不想或无法经历完整的性别转换过程 。研究发现,不少自阉者属于所谓“非典型跨性别”——他们对出生时的男性身份不满,却也不认同传统女性身份,因而选择通过阉割来部分地实现性别转换 。可以说,他们在人为地创造出一个第三性:既无典型男性的性征,也不具备女性器官。一些学者将这称作“第三类的性别幽灵”,既不同于男也不同于女 (2)。需要指出的是,并非所有自阉者都是跨性别或受性别焦虑驱使。大约有一部分比例(研究中提到大多数受访者)在回答是否想变女性时,明确表示“绝无此意” (1)。因此,自愿阉割群体与跨性别群体并不完全重合。不过,在社会看法上,这两个群体常被相提并论,因为两者都涉及对身体性征的改变,都需要面对性别角色的重新定位。在一些支持跨性别的圈子里,偶尔也能见到对自阉者的同情甚至欢迎,认为他们可以被包容在跨性别或非二元性别的光谱中。然而总体而言,自阉者往往觉得自己既不属于男性也不属于女性或典型跨性别,而是一个独立的身份类别。这种身份的模糊性也给他们带来更多社会认同困难。
其次,身体完整性认同障碍(BIID)群体与自愿阉割者有一定心理共性。BIID患者往往强烈感觉自己的某个肢体不属于自己,渴望截肢或致残来纠正这种“错配” (17: Body integrity dysphoria - Wikipedia)。自愿阉割者中,有相当比例报告类似的异化感,只不过目标部位是性器官 。有研究将那些主要因厌恶自己生殖器而自阉的人称为“生殖器伤残认同障碍”患者,可以被视为BIID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 。确实,有两名受访自阉者明确表示经精神科诊断患有BIID 。他们把阉割看作与截肢相似的行为:通过去除“多余”的部分来恢复心理上的完整。有趣的是,在相关论坛上,自阉者与BIID截肢爱好者之间也存在一定交流。有的讨论区涵盖所有“自残性身体修改”兴趣者,从切除手指、四肢到切除生殖器,都有人讨论。这些群体共享着一种对自身身体图式的深刻不满,并相信极端的手术能带来内心平静。因此可以说,自愿阉割者是BIID光谱中的一个分支。在医学伦理上,对待BIID患者的争论(是否允许医生为他们截肢以缓解痛苦)也类似地出现在对自阉者的讨论中。一些医学人类学家主张,将自愿阉割理解为一种身体身份障碍的表达,应当提供心理辅导甚至在极端情况下许可手术,以减少他们自行手术的危险 (2)。
再次,自愿阉割者和某些恋物癖/性少数群体也有交集。其中一个是与无性恋(asexual)和低性欲群体的关联。有些自阉者在术后将自己认同为无性别者或无性恋者,因为他们不再体验到性冲动,从而融入无性社群 (11: Modern-day eunuchs: motivations for and consequences of contemporary castration - PubMed)。一篇发表于无性恋论坛的文章就对自愿阉割现象表现出关注和共鸣 (1: Eunuchs in Contemporary Society: Characterizing Men Who Are Voluntarily Castrated (Part I) - 2010 - Asexual Visibility and Education Network)。虽然大部分无性恋者并不会选择阉割,但都追求降低性欲对生活的影响这一点上,两者有相通之处。一些无性恋社群对自阉者持同情态度,认为这是他们实现自我认同的手段。另一个交集是与BDSM性虐恋社区。在阉割爱好者中,有一部分把被阉割或阉割他人当作一种性刺激的终极形式,属于虐恋性质的阉割癖(castration fetish) 。他们会撰写幻想故事或进行角色扮演,在网络上被称为“阉割幻想爱好者”。有极少数会付诸实施,将阉割作为性行为的一部分(如前述为取悦主人而去势的案例)。在BDSM圈子里,这种行为非常边缘化,大多数人也视其为过于极端的play而不予支持。但至少在亚文化层面,自阉作为性幻想的一种,有它特殊的位置。此外,LGBTQ群体内部有时也会讨论阉割议题。部分男性同性恋由于不想要性驱动力,或者出于对阳刚形象的厌恶,会考虑化学阉割来过上更平静的生活 (2: Voluntary Genital Ablations: Contrasting the Cutters and Their Clients - PMC) 。因此,在性少数社区的某个角落,自愿阉割被视为个人选择的一种极端体现。
最后,从社会视角看,自愿阉割者常被周围人和媒体误认为是其他群体的一员。例如,当香港一名男子因性别不安而自宫时,警方调查其是否患有性别认同障碍,将此举最初视作企图变性 (18) (18)。公众舆论也倾向于把自阉和精神疾病画上等号。在讨论区中,自阉者常被贴上“有精神问题”“受虐狂”等标签。这表明主流社会对这个群体的概念了解较模糊,往往套用现有的类别(比如当作跨性别者、当作BIID或当作疯人)去解释他们的行为。然而,上述关联并不能完全囊括自愿阉割者的身份。他们更像是处在多个群体交汇处的一个独立现象:既涉及性别认同,又涉及身体认同和性心理,一身兼具多重维度。这种复杂性也提示研究者在分析时需要跨学科视角,不能简单归类。
总的来说,自愿阉割者与跨性别者、BIID患者等群体有重叠的动机和相似的经历,但他们有自己独特的社群文化和身份认同。理解这些关联,有助于社会以更包容和专业的态度来看待自愿阉割现象,而不是将之视为单一维度的“异常”。
社会接受度与法律问题
现代社会对自愿阉割者的接受程度普遍较低,大众往往抱持难以理解甚至排斥的态度。从前述中文社群的反应可见一斑:当有人自阉的新闻出现,多数人以震惊、嘲讽回应,很少有人表示支持或认可。同样地,在西方社会,自愿阉割仍被视为禁忌话题。许多人将其与自残、自虐等负面概念联系在一起。在主流媒体上,偶尔有关于“现代太监”的报道,通常也是以猎奇的角度呈现,很难获得严肃讨论的空间。例如,《卫报》等媒体曾报道过研究者Wassersug对自愿太监的调查,将其标题为“成为太监的快乐”之类,试图引起大众兴趣 (19: The joy of being a eunuch | Research - The Guardian)。但评论区和社交媒体上,大众反应多是惊讶、不解,甚至认为这是一种需要矫治的心理疾病。
造成社会低接受度的原因,一方面在于性与身体完整的观念。大多数文化视男性生殖器为身体与男性身份的重要组成,自愿阉割被直观地看作一种“反常”或“自残”行为,挑战了人们对正常欲望和身体自主的认知。即便在相对开放的性少数圈子,自阉也远没有像变性、同性恋那样得到正面理解。另一方面,由于历史记忆的影响,阉割在人们心中常与暴力、压迫相连(例如封建社会对阉人的刻板印象)。因此,当有人自愿成为“太监”,大众往往无法想象其合理性,自然也谈不上接受与尊重。
在法律层面,几乎所有现代国家都明令禁止未经医疗必要而实施人体阉割手术。这既是出于保护公民身体权利,也是为了规范医疗行为。具体而言,大多数国家把无医疗指征的阉割视作一种身体伤害犯罪(即使当事人同意)。例如,在中国和美国,若非因病施行睾丸切除,任何人为他人做这类手术都属非法行医或人身伤害。前述佛罗里达案例中,“地下刀手”就被以严重罪名起诉 (16: Florida man arrested after botching in-home castration surgery ...)。在英国等地,法律原则不承认对严重身体伤害的同意(参见著名的R v. Brown案件),意味着即便受害人自愿,被施术者也难逃刑责。同样,自我阉割虽然不可能被法律惩处(法律主要规范他伤行为),但如果因此引发公共安全问题或需要医疗介入,当事人可能被强制送医进行精神评估。例如香港的案例中,警方将自宫者按“企图自杀”处理并送往精神科检查 (18: 29岁男子为做女人用剪刀自宫(图)_手机新浪网)。
然而,法律在面对自愿阉割的灰色地带时也出现一些挑战。一个典型例子是变性手术与阉割的界限。变性女性(MtF跨性别者)通常需要切除睾丸,甚至阴茎,这与阉割在手术形式上类似。但因为其目的是性别重置,医学上有明确诊断(性别焦虑)支持,所以被社会和法律接受,并有相应的手术规范。在某些国家(如泰国、美国部分州),变性人甚至可以选择只做睾丸切除术(orchiectomy)而暂不进行造阴手术。此时,在法律定义上,这一行为是合法的性别肯定手术。但如果一个顺性别男性跑去请求医生切除睾丸,只因为“个人意愿”,几乎不会有医生同意,也没有法律保护。换言之,社会法律体系对阉割的接受,取决于其被包装的理由是否正当。性别认同障碍、癌症等被视为正当理由,而纯粹的个人意愿目前不被承认。这使得一些自阉者为了得到手术,不得不伪装成跨性别者以符合准入条件——这既有违诚信,也可能令真正的跨性别医疗评价过程变得复杂。这个问题在医学伦理上正引发讨论:是否应该为持续坚执要求阉割、但不认同自己是女性的男性,设立特殊的鉴定和许可机制?目前尚无国家这么做,但这一议题已被学者提出 。
文化差异也导致不同社会对自愿阉割的法律和接受程度有所不同。在一些有宗教阉割传统的地方,法律对某些仪式上的自阉默许或缺乏执法。例如印度部分地区对Hijra的私密阉割仪式就长期采取既不鼓励也不严打的态度——形式上违法,但实际较少追究,因为涉及宗教少数群体的人权。而在西方世俗国家,这样的行为更可能被直接取缔或司法介入。再如,韩国、波兰等国法律过去一度禁止任何形式的绝育手术(包括自愿绝育)基于宗教或人口政策 (20: Legal status of human sterilization by country - Wikipedia)。对于阉割这更极端一步,更无容忍空间。值得注意的是,一些国家针对性罪犯允许或强制阉割(包括化学去势或外科手术)作为惩罚手段 (21: Besides Pakistan, here are five other countries with active castration ...) (22: castration of sex offenders)。例如,韩国、俄罗斯等对惯犯强奸犯可以判处化学阉割;美国部分州(如德州)法律甚至明文允许对特定多次性侵儿童的罪犯施行外科阉割 (15: Chemical and Surgical Castration for Sex Offenders - FindLaw)。这些措施引起巨大伦理争议,但却从另一个角度说明社会对“阉割”本身并非一概而论:当作刑罚时,有人鼓吹其正义;当作志愿行为时,却视为不可理喻。这种双重标准反映出公众情感:惩罚罪恶的阉割被赞同,因为是“他应得”;但好端端的人自阉,反而刺痛了多数人的心理边界。
总的来看,自愿阉割者在现行法律和社会规范下处于一个极为尴尬的位置:他们法律上不被承认,有需求也无法正当满足;社会舆论上又背负污名,难获理解。这导致他们几乎只能在隐秘中求生存,通过地下或海外途径实现目标。这种境遇也引发关于身体自主权的哲学讨论:一个人是否拥有将自己健康器官移除的权利?在多大程度上,政府和医学机构有权干预个人对自身身体的处置?目前主流观点仍倾向于保护人不作“不可逆的错误决定”,因而不支持自阉行为。然而,随着对该群体心理研究的深入,如果证实某些人通过阉割确实获得长期幸福且不存在后悔,社会观念和法律也许会在未来有所松动。在此之前,自愿阉割者群体仍将游走于社会的边缘,以他们特有的方式存在并互助。社会接受和法律规范的缺失,无疑加剧了他们的风险和孤立感。这也是为什么学术界和公众需要更认真地对待这一现象的原因:了解它、讨论它,才能决定是宽容接纳还是有针对性地干预预防。只有打开这扇隐秘之门,才能平衡个人自主与社会善意干预之间的尺度,最终寻找一个兼顾安全和自由的解决之道。